第160章 智人的选择 24(2/2)
“什么事,戚小姐。”
“储藏室里堆了好多饮用水,怎么回事。”
“戚先生去圣何塞后,一直没有取消送水服务。”边明回答,“所以超市还是会按期送水上来。”
戚具迩明白了。
她看了一眼正在敲鸡蛋的贺美娜,没有说话。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两个厨艺半斤八两的人再加上个厨艺没有最差只有更差的边明,第一次搭档做饭就弄出了四菜一汤——土豆炖牛腩,蜜汁烤翅,西兰花虾仁,清炒西葫芦和番茄鸡蛋肉丸羹,也算是像模像样。
“中国人还是要吃中国饭才吃得饱。”非常有成就感的戚具迩一手叉腰,一边搅着锅里的红酒一边道,“边明你帮我找一下肉桂条;美娜你去看看具宁醒了没有,叫他起来吃饭。”
贺美娜敲了敲戚具宁的房门。
“门没锁。进来。”
戚具宁只穿了一条睡裤,裸着上半身,盈盈一握的腰,整个人瘦得好像一片纸。
他大力地拧着一个橙色药瓶,显出手臂上的肌肉;他把药片往空中一扔,仰头,张嘴,接住,一气呵成。
他边喝水边转过身来——看到站在门口的是贺美娜时,他差点一口水呛到。
“咳咳……抱歉。我以为是戚具迩。”
“你在吃什么药。”
他大大方方地把药瓶递过来。
贺美娜看了一眼标签——一种弱阿片类中枢性镇痛药——她把药瓶还给他。
“吃饭了。”她轻声细语,“穿好衣服,别感冒。”
厨房里,戚具迩和边明正在讨论热红酒为什么一股卤水味。
“还是问专业人士吧,”她问贺美娜,“是不是我豆蔻和八角放多了?”
“他不能喝。和他的药冲突了。”贺美娜道,“是我考虑不周。”
戚具迩一听,二话不说,立刻把一大锅卤红酒,不,热红酒倒进水池里。
厨余处理器的轰隆声中,边明道:“贺小姐。你脸色不太好。”
“可能是时差吧。”贺美娜摸了摸脸,“没事。吃完饭休息一下就好了。”
饭菜碗筷摆上桌时,戚具宁西装革履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了。
甚至于头发上还抹了一点发胶,露出他漂亮的额头和鬓角。
戚具迩目瞪口呆:“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不干脆骑着马出来得了。”
“难得维特鲁威的首席科学家和万象的行政部长一起从格陵飞过来给我做饭,”戚具宁表情认真地理了理领带,笔直地坐了下去,“当然要穿得庄重一点,以表谢意。”
下一秒他对着桌上的饭菜露出了非常明朗的笑容:“好久没吃到家常菜了。好香。请给我多盛一点饭。”
贺美娜对边明道:“边明,别走啦。坐下来一起吃吧。”
边明看了戚具宁一眼;后者笑道:“都是自己人,害什么羞呢。来吧,我最亲爱的战友,坐我旁边。”
戚具迩把一大碗米饭放在戚具宁面前,嘟哝道:“什么行政部长。不就是个高级打杂的。我在或不在,万象都一样运转。”
“等我赶走蒋毅,除了执行董事之外,万象的职位任你挑选。”戚具宁突然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响指,笑道,“还有你心心念念的扭蛋机,一定帮你找到,怎么样?”
戚具迩没想到他还记得,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不怎么样。”
“戚具迩,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做一个不扫兴的姐姐?”
“戚具宁,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做一个不让人担心的弟弟?”
“开饭了。”贺美娜道,“吃饱了,有力气了,再继续吵。好吗?”
“真奇怪。”
“怎么了。”
“我明明闻到了很重的香料味道。可是桌上并没有卤水拼盘。”
“……戚具宁。不懂欣赏你可以闭嘴。吃你的饭。”
“闭嘴怎么吃饭。”
“用你的鼻子吃。”
“你是我姐,长幼有序,你先表演一下怎么用鼻子吃饭。”
姐弟两个不停地斗着嘴,吵吵闹闹间,四菜一汤一扫而光,而且大部分进了戚具宁的肚子。都以为他吃不下了,结果饭后糖水赤小豆年糕汤一端上来,他又两眼放光,吃了一大碗。
贺美娜不由得面露担心之色;戚具迩更是扯着他的耳朵叫他别吃了,他才放下汤匙,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像这样吃上一个礼拜,我至少要胖十磅。”
吃完饭,戚具宁和戚具迩两人进了房间继续吵架;边明去洗碗;客厅里实在是很热,贺美娜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透气。
外面无月也无星;一层层不同浓度的黑带着凉意,一层层地扑在她发热的面颊上。
“不冷吗。”
“不冷。”她小心地关上窗,“戚小姐呢?”
“叫她具迩姐吧。”戚具宁道,“吵了两句,她生气了。所以我们分开冷静一下。别担心,她是我姐,就算生气又能气到哪里去呢。”
他突然皱着眉头,揉了揉胸口。
“心脏不舒服?还是想吐?”
“可能吃得太撑,胃有点顶住。没事。”
“你等一下。”
贺美娜离开了;等她回来时,将一杯加了三个柠檬冰球的气泡水递给戚具宁。
他接过冰水,并不急着喝,而是把玩着杯子。
“喝了会好吗。”
“听我的,就会好起来。”她说,“喝吧。”
戚具宁一仰脖,一饮而尽。
客厅里黑黢黢的;只亮了一盏幽暗的落地灯。
那一点灯光没有照到他,也没有照到她,默默地在沙发上映出一个鹅黄色的光圈,仿佛那里有一位隐形的陪客。
“终于打开了我寄给你的包裹?你只有听了录音笔里的内容,才会愿意来波士顿。”他右手食指摩挲着沙发扶手上一个圆形的装饰物,一圈又一圈,“现在想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耐心,对着一支录音笔一直说些没人听的废话。”
“戚具宁。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我们只是不适合。”她说,“水晶鞋不适合我。我不适合你。你不适合——”
“贺美娜。你的一辈子还很长。不用这么快下定论。”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整张脸依然隐在黑暗中,偏偏有一束光照着他微阖的眼皮,长睫轻轻颤动,“我现在常常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他问她:“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开心是什么时候吗?”
她回答:“你的一辈子也还很长。不用这么快下定论。”
戚具宁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显出眼角的一些细小纹路。
“还是和以前一样伶牙俐齿。”他掸了掸衬衣,“你知道我和具迩都是人工授精的小孩吗。”
“现在知道了。”
“我十二岁那年,妈妈带我去欧洲玩了半个月。没有戚具迩,就我们两个人。经过佛罗伦萨的时候,她突然问我,想不想去看看爸爸?我想,为什么不呢?于是我们去拜访了我生物学上的父亲。”
“他是个长期旅居欧洲的画家。年轻的时候因为穷困潦倒捐过几次精。妈妈有了戚具迩之后,希望能再拥有一个带点艺术气息的孩子。所以,”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了我。”
“现在想见见他吗?”
“不同世界的人有过一次交集之后只会越走越远。”他摇摇头,“见过一次,在彼此心中留下最美好的印象,足够了。”
“你可能会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有没有想过去找一找他们?”
“没想过。我又不需要心肝脾肺肾骨髓啊那些玩意儿。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已经够头疼的了。”戚具宁一只手托着下巴,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很怕我会说我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在你家的一个月,或者和张博士合租的半年。”
“那些日子太苦了。”
“是的。太苦了。”光影里,戚具宁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傻——他对你好不好?”
“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他微阖双眼,轻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也没想过会有别的答案。”
“我们都很关心你。我这次来的目的——”
“美娜。”他打断了她的话,“听我说。”
“你说。”
“别可怜我。就简简单单地把我当做一个正常人来看待,好吗?”他说,“我真的很受不了危从安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长了驴耳朵的国王,或者穿着新衣的皇帝。”
贺美娜沉默了一会儿,道:“听你这口气,我看你想当的不仅仅是正常人,而是发号施令的国王,或者呼风唤雨的皇帝。”
“为什么不行?我含着金汤匙出生。我生来就应该坐在万象最高的位置上。”他一字一句,“坐不到那个位置,我死不瞑目。”
贺美娜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戚具宁又开口了。
“还记得你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吗。”他说,“前一天晚上我做了噩梦。”
“我梦到我们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开一台脏兮兮的七座车,在波士顿郊区过着标准的中产阶级生活。”
“醒来后,这个场景在我脑袋里生了根。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能为了你放弃万象吗?如果哪一天你真的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能放弃吗?”
“那时的答案是不能。现在的答案依然是不能。我都不可能为了我自己去放弃万象。为了心爱的女人更加不行。”
“但是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他自嘲地笑笑,“你根本没有问过我。”
从房间里出来的戚具迩看到戚具宁和贺美娜两人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小声地交谈。
她知道贺美娜在劝说他。
她看过他为她庆生的照片。
那时亲热依偎的两人,现在隔着礼貌的社交距离。
很明显这场谈话并不愉快。她看见贺美娜别过头去;戚具宁伸出手来,好像要抚摸她的肩膀。
但最后他的手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轻轻地拍了拍沙发。
“我想好了。明天早上吃火锅。”
“可以啊。吃完火锅,我们一起飞一趟NCI,好吗。他们应该会有办法。”
“我还想吃你做的茶叶蛋,溏心的那种。”
“没问题。我做给你吃。我们带着病理组织样本还有病历一起过去。”
“吃完早饭,我们去参观博物馆。下午回来休息。晚上去滑冰。怎么样?”
“他们可以通过基因检测来制定个体化治疗方案——”
“美娜。不要说了。”戚具宁道,“就像我不理解会开车有什么值得炫耀一样。你也不会理解一个人可能会有些欲望强烈到超越道德,超越伦理,甚至超越生存最基本的诉求也一定要去实现。”
“希望你永远也不需要理解。”他起身,关掉灯,把她留在黑暗里,“明天的行程很满。早点睡吧。晚安。”
煮鸡蛋的同时大火烧开老抽,生抽,冰糖,香叶等调配出来的卤汁。
鸡蛋煮好,浸在卤汁里,放入冰箱,静置一晚。
回房间后,贺美娜还要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她刚发完邮件,就听见有人敲门,是戚具迩。
“我可以和你聊一下吗。”
“当然可以。”贺美娜让她进来,“我和他谈过了,他的态度好强硬。不过没关系,郁教授周五来波士顿。我约了他在DF中心见面。”
“其实很简单,取一点血样就好。我们可以骗他说是常规检查,在中心的clic操作取血,然后和组织样本一起封存,请郁教授带回NCI检测。一般来说,五到十个工作日就会出结果。然后他们会制定一份个体化的治疗方案。”
“那你呢?”
“我?方案出来后就不需要我了。”贺美娜道,“NCI的治疗支持和心理支持都非常完善。你要有信心。”
她说:“我在学校和公司都只请了一周的假。后期我们线上联系。”
戚具迩紧紧地抓住了贺美娜的手。
“不行。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她不给贺美娜说话的机会,合起双手祈求,“我知道你和从安已经订婚了。但是我求求你,留在具宁身边,支持他,鼓励他,不要离开他。”
“刚才具宁洗澡,我帮他拿浴袍……他的背那样薄……骨头一根根突出来……我很害怕!”那么骄傲的戚具迩,被现实击垮了,“妈妈走之前就是这个样子……求求你,美娜!你走了之后,他仍然要求超市送你喝的水……你做的菜真的很一般可是他都吃完了……还有他看你的眼神……他从来没有放下过你。”
“求求你,不要离开他。”她瘫倒在地,哭得声音都沙哑,“我是一个很浅薄也很自私的姐姐。两年前我请你离开他是真心的。现在请你不要离开他也是真心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有很多很多钱……我可以都给你……”
“不要一再重复说这种真实但是毫无意义的话了。具宁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贺美娜想把她搀扶起来,但是戚具迩不愿意起来。她伏在贺美娜肩头痛哭,好像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诉尽她的痛苦:“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我没有办法……”
“你有办法。你再想想看。想不出来就睡一觉。睡醒了继续想。”贺美娜拍着她的背,语气很冷静,“戚具迩,你得自己想出办法来过这一关。我可以帮戚具宁。但是我帮不了你。”
她连拖带拉地把她弄上床,给她盖上毯子。
戚具迩哭累了,窝在毯子里小声地啜泣着。
“哭吧。哭完了。你就长大了。”
临近股东大会,杜海带着危从安去拜访各位董事和股东。
“这位就是我们维特鲁威的危总。”
“哈哈哈,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危总,你好啊。”
“看好最近的大盘吗?”
“有没有股票基金推荐?”
“虚拟币现在还能不能入场?”
“维特鲁威不如趁热打铁上市……”
“有空一起打高尔夫……”
正如他对未婚妻承诺的那样,贺美娜离开格陵后,危从安一直在勤勤恳恳地工作,兢兢业业地社交。他甚至能在高尔夫球场上,摘下手套,与对方握手,露出社交式的标准笑容,从容地说出“哪里哪里,客气客气”,“我对万象的股票一直很有信心……”,“明年吧。计划明年春天推进IPO……”“圣何塞那边还有一点收尾工作,具宁很快回来”,“现在天气冷了,草不太行”,“到时候还需要x总多多支持”诸如此类的场面话来。
没有一个人问他危总你的未婚妻,贺博士呢?
她走之前已经都安排好。高工在OA系统内向她汇报工作,她看到了会第一时间回复。
想必学校那边也是一样。
没错,她离开了格陵,维特鲁威的研发部依然运转良好。地球也依然公转自转个不停。
但是他不行。
出来工作和应酬,就疯狂地想家;可是回到家了,又是另外一种难受。
家里很空荡,因为没有她;家里很拥挤,因为到处都是她——玄关处的拖鞋,沙发上的毯子,冰箱里的馄饨,书房里的奖杯,挂在椅背上的睡裙……每一样都会让他想起她。
又或者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明明八个月都挨过来了,现在一天也忍受不了。
虽然她到了波士顿就立刻发消息给他;虽然她每天都会报备——他们去了博物馆,去了滑冰场,去了DF中心……
他们还去了画廊看戚具宁的毕业作品,一副名为《漩涡》的画作。
杂乱无章的线条组成了大大小小的漩涡。
有人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也有人不顾一切地想要沉沦。
危从安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艺术细胞,欣赏不来戚具宁接二连三的奇技淫巧。
每次她都会说从安,你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他会回一个OK的表情。
怎么可能好好的呢?美娜。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格陵体会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
“好球!好球好球。”
大家三三两两地朝下个洞走去;杜海对危从安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具宁确实在圣何塞做出了点成绩,但是真叫这些人到时候投他一票,大多数心里还是没底。”
“具宁什么都好,就是太急进了。蒋毅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他上去了,第一件事情肯定是要大刀阔斧地改革。可是他那天马行空的作风,适合格陵吗?现在这个经济形势,一动不如一静啊。”杜海话锋一转,“倒不如先折中,把你推上去做执行董事,如何?”
“这一届推具宁上去做董事会主席,真的很难;但是我,黄宁,还有魏宏都很有信心推你上去做执行董事。半年不到的时间,你用最小的成本谋得了最大的效益,令维特鲁威脱胎换骨,成绩大家有目共睹。”
一直默默听着的危从安开口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谦逊的好孩子。”杜海笑道,“妙就妙在你和贺美娜博士的关系上。你不要怪我说话功利——你不仅事业上做得很出色,感情上也很稳定。整个人的形象是踏踏实实,稳中求进,做万象的执行董事非常适合,连蒋毅都没得话讲。”
“他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我们完全可以在下一个任期内慢慢架空他,再把具宁推上去。你们还年轻,何必急于一时。”
萧瑟的高尔夫球场。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杜伯伯,您不怕我和蒋毅一样,上去了就不肯下来?”
杜海愣了一下,笑道:“好孩子。你不会。你们可是二十年的好友啊。后面还有三十年,四十年的好日子呢——虽然我看不到了。”
危从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杜伯伯。我心里煎熬得很。”
“事业爱情都这么顺利,你有什么好煎熬的。”杜海笑道,“我知道了。未婚妻出差,所以害了相思病,是吗?唉,年青人嘛,是这样的。等结了婚,生了孩子,又不一样啦。”
“你们在说什么呢。”走在他们前面的陈朗招手笑道,“快来。
“刚迷上高尔夫的人都这样!爱钻牛角尖!一个洞打不好还有下一个洞呢!从安,我说的那些你好好想想。”杜海一只手放在危从安的背上,推着他,笑道,“走吧,孩子。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