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虎鲸的彩虹 06(2/2)
危峨插嘴:“丛静,这位是?”
丛静道:“这位是窦雄。”
危峨看着她,挑一挑眉:“窦先生是你的?”
丛静道:“窦先生是斯蒂尔的老板,不是谁的。”
说来也巧,危峨从夏珊处不止一次听说过窦雄这号人物的存在,但始终缘悭一面。
今日一见,浑身上下毫无特点,不过一副普通中年男士的模样,丢进人群里就找不见了。
普通中年男士窦雄对危峨微笑示意,自杯托中取出一杯饮料递给他。
危峨不接:“九点以后我不喝茶或咖啡。”
窦雄道:“这是雪梨石斛饮。”
饮料有点满,危峨接过来的时候洒了一点在手背上。
“丛静,纸巾。”
窦雄拿出纸巾。危峨擦干净后,见垃圾筒在窦雄身后较远位置,便随意一揉,扔在地上。
丛静皱眉,还不及说什么,窦雄已经打圆场:“没事。没事。”
他很自然地俯身捡起危峨刚才扔掉的纸巾,朝后一扬手,准确无误地扔进垃圾筒里。他将另外两杯饮品交给丛静,自己拿了一杯乌龙茶去给车里的老庹。
丛静对小情侣道:“你们拿着路上喝。这一杯五红茶是美娜的。”
危从安道:“谢谢。”
贺美娜问危从安:“你那杯是什么?”
危从安将吸管递至她唇边:“喝喝看。”
贺美娜吸了一口:“……有荔枝果肉。”
她突然想起:“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人,是谁来着?”
危从安笑而不语,她便知道了:“怎么总是他。”
他笑道:“你那杯呢?”
两个小的只顾说些没意思的闲话;危峨看了看腕表:“既然太晚,那就走吧。”
他那口气仿佛在说丛静你探视时间已到,我要带孩子们回去了。丛静虽然依依不舍,也道:“早点回去,早点休息。下个周末来家里吃饭。”
危峨“咦”一声:“当然是先来我这边。”
危从安出声:“够了。我们自有安排。”
贺美娜扭头对窦雄低声道:“窦伯伯,我想借用一下斯蒂尔的洗手间。”
窦雄道:“你跟我来。”
斯蒂尔的洗手间在吧台后方,经过一条狭长通道,平时并不对顾客开放。贺美娜自洗手间出来,窦雄站在吧台与通道之间沉思。
贺美娜开口:“窦伯伯。您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窦雄擡眼看着她。虽然同样是凝视,但他的目光和危峨完全不一样,毫无攻击性,更多的是不解和探究。
通道里灯光昏暗,但她周身仿佛会熠熠发光一般,令窦雄想起两年前她坐在星空顶下的模样。
他确信,她对具宁真心过。
窦雄低声道:“我从小看着他们长大。”
“虽然时时争吵,但他们永远是对方最好的朋友。”
这是头一次有人站在男方立场,叫她张大了眼睛面对这一事实。
贺美娜心中一凛:“我知道。”
他又说:“他们都是好孩子。”
贺美娜擡起头来,温和而有力地说:“我也是。”
她说:“我并没有——”
并没有什么呢?
并没有劈腿?并没有勾引?并没有害得他们兄弟反目?还是别的什么?她突然觉得解释起来也很猥琐,倒不如什么也不说来得干脆。
见她沉默,窦雄反而尴尬起来,苦笑着连连道歉:“年纪大了,人也变得唠叨。贺小姐别在意。”
贺美娜道:“没关系。您很爱护他们。”
窦雄没有再出去,而是回到吧台工作。不过三五分钟,丛静进来了。
“走了?”
“走了。”她笑着感慨,“虽然嘴上说不管不管,但今天看到他们两个,着实了却我一桩心事。”
窦雄重新拿了一杯茶给她。
“你觉得怎么样。”
“难得他喜欢。”
“你说得对。难得他喜欢。”丛静举起洛神茶,想了想,又笑道,“自己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她喝完茶,拿出手机来:“买单。还有刚才那几杯。”
“今天我请。”
“下次。”
“你说过很多个下次了。”
“下次一定。”
“你晓得这家店从安有一半股份吧。”
“我知道。”丛静想了想,收起手机,笑道,“帮我打包一份三明治,一起挂他账上。”
窦雄笑了起来。
那边车上,贺美娜问:“接下来还有哪里要去?”
危从安道:“送你回家。”
老庹问:“贺小姐住哪一区。”
贺美娜道:“西城区明珠路。”
听见这个地址,危峨终于忍不住:“令尊以前在格陵纺织工作?”
危从安放重语气道:“爸,现在查家宅也太晚了。”
贺美娜握了握危从安的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是。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都是格陵纺织的老工人。”
“作为格陵市民,感谢你们一家人为城市发展做出的贡献。”
“谢谢。”
“贺小姐今年多大?”
“马上二十七。”
“本科就读于哪所大学?”
“格陵大学。”
“什么专业?”
“生物医药。”
“读完本科就出来工作了?”
“没有。这个专业要读到博士就业前景才会好一些,所以我一直读下去。”
她十分谦逊,仿佛读到博士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因为找不到工作罢了。她一边回答,一边在危从安的手心轻轻摩挲。危从安一开始以为她在写字,仔细辨认却又不是。后来他才意识到她是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免得他和危峨又吵起来。
“几时博士毕业?”
“已经毕业了。您要看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吗?我手机上保存有扫描件。哦对了,还有格陵优秀博士毕业论文证书。”
危峨摆手“不用不用”的时候,危从安禁不住轻笑出声。
也是。她连蒋毅都不怕,何况危峨。
“贺小姐现在何处高就?”
“目前在一家私企。”
“从事哪方面工作?”
“新药研发。”
危峨对危从安道:“这样的人才不挖去你那边么。”
危从安道:“挖过。没挖动。”
危峨又笑:“是待遇方面的问题——”
贺美娜没有等他说完:“危伯伯,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
然后她就不开口了。
非常有个性,此刻也得到了证实。
等到了明珠路,贺美娜才再次开口:“停在路边就好。”
危峨道:“开进去吧。”
库里南一直开到贺家楼下,由危从安送贺美娜上去。
等待的时间里,望着这栋外墙斑驳的旧式楼房,危峨对老庹道:“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住的地方比这糟糕得多。一排火车轨道旁的平房,我们一家三口住第六间。所有人,无分男女老少,都露天解决大小便。”
“我母亲不允许。她每天凌晨起身,去一公里外的社员公厕倒马桶,洗涮干净再拎回来。就这样重复劳作六年零三个月。在那之前,她在单位里是一名电气工程师。”
他发誓善待父母,不叫母亲再想起那种生活。
老庹道:“格陵纺织最红火的时候建了这栋楼,因为外墙刷白漆,起名‘小白宫’,住的全是管理层的专家。它旁边那栋分配给了军转干部,所以叫‘将军府’。”
他说:“我记得那时候的总工程师姓贺。”
危峨诧异地看着老庹。
“当年汽车兵转业,差点来这里。”
危峨点起一根烟:“跟我干,不后悔吧。”
老庹道:“不后悔。”
危从安将贺美娜送至家中。
她找了个花瓶将睡莲插起来,又将油松茸放进冰箱,不由得感慨:“真是一个漫长的周末。”
危从安道:“我倒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真正漫长的,只有刚才那一段路程。”
贺美娜笑了:“刚才危伯伯问我问题,我如实回答,这并没有什么。别紧张。”
危从安环着她的腰,认真道:“我不希望你受委屈。”
“如果感觉不适我会说出来。一味迎合长辈我也做不到。”贺美娜想了想,道,“你爸妈对我印象应该还可以。”
“那你对他们的印象呢?”
“你别介意——我更喜欢丛老师多一些。”
他轻声道:“那我呢。”
她亦轻声道:“当然最喜欢的还是你了。”
他低下头来亲她;一股荔枝的味道,又香又甜。
他亦喃喃道:“明明是睡莲,怎么有玫瑰香气。”
“五红茶里有玫瑰……”
“还有什么……”
“还有红枣,花生,桂圆,枸杞……”
他笑了起来,又深深地吻她;小情侣就是这样甜蜜腻歪,四片嘴唇一旦对上,周围轰一声,全成了虚无。
虚无里传来一声鸣笛。
“车还在等你呢……”
“这些老人家……难道不知道恋人需要独处……”
她笑着将他往门外推。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抵着门:“不行。就是要朝朝暮暮。”
九岁时站在门外的那个小孩子有时候会从他心底跑出来,挥着小拳头要求她别忘了他。
“真想叫他们离开。”他自言自语,“可是不行。因为美娜会说——‘那你爸怎么想我?’。”
贺美娜笑了起来。
“周末过完了,也该告诉你了——文档密码是9062N87。尽快去打补丁。”
说回工作,他立刻变得正经起来:“美娜。我希望你继续留在明丰。”
她看着他,认真道:“留在明丰就没事了吗。”
“不管你去哪里,蒋毅都会用很文明的方式来折磨你。留在明丰,至少他还会对小孟先生有所忌惮,不会来找你麻烦。”
“不止明丰,还有一个地方,没有通行证他也进不来。”她狡黠地笑,“靠人不如靠己,我也可以用很文明的方式回敬他呀。”
他立刻明白过来,笑道:“果然,你那句话是有感而发啊。”
“不问我打算怎么做?”
“你希望我如何配合?”
“刚才丛老师提到的青年英才论坛,我报名了生物医药分会场。周四下午三点四十分,格陵大学格致大讲堂。欢迎维特鲁威的CEO来听我讲一讲9062N87的故事。”
她笑着说:“一共有二十六家生物公司赞助,茶歇一定很不错。”
危从安也笑了:“我一定来。”
他又亲了亲她的面颊才下楼。她站在门口,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关了门,又到窗口去张望。他走出门洞,仿佛知道她一定会在窗口似地,转过身来对她挥手,她朝他扔了一样东西,他一伸手接住了。
她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离开窗边。
危从安上车后,危峨转过头来问他:“现在去哪里——你在吃什么。”
危从安看着窗外,有些含糊地回答:“糖。”
回到Roa·Trevi,危从安下车。
“我走了。”
“儿子。”危峨喊住他,“我们聊一聊。”
他先问起了窦雄的情况:“……咖啡店开了几年了。”
“搬到格陵大南门两年有余。”
“咖啡店竞争太激烈,做学生生意更加吃亏。多少学生一杯咖啡坐足一整天,只有家大业大的连锁品牌扛得住。”
“加盟和自主经营各有利弊。斯蒂尔一直收支平衡。”
“你知道?”
“我是股东之一。”
危峨一愣,继而抖了抖烟灰:“这么说,你不反对他们来往。”
危从安皱眉:“反对?我站在什么立场去反对?”
危峨道:“所以当初楼道灯是他修好,楼道是他重新粉刷,水龙头也是他换的。”
危从安点了点头,道:“真没想到您能记这么多年。”
危峨“呵”了一声:“可以想象,这么多年来他对你妈有多体贴周到。”
他说:“即使如此,也不过得到了‘斯蒂尔的老板’这一个头衔而已。”
闻言,危从安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摇摇头,“和您谈论这种话题多多少少会让我这个做儿子的很尴尬。”
“这有什么可尴尬的,那是你妈。你不关心她么。”
“没错。但我妈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是您的妻子了。您也只不过是‘丛静的前夫’而已。”危从安道,“您还是教育教育我得了。”
危峨久久不语,烟几乎烧到了手指才重新开口:“我能教你的,你出国读书前都已经教完了。没错,这些年我确实对你提供了一些物质上的帮助,但那并不起决定性作用。我见过太多孩子,他们拥有的资源不比你少,起点不比你低,但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他说:“我一向以你为傲。”
危从安道:“从您回答我‘你一定会好起来’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不能不争气。”
凉薄的语气,令危峨有些动容:“……你恨我?从安,别告诉我,你和那些平庸的孩子一样,父母在等你的感谢,你在等父母的道歉。”
“不。我得到了很好的教育。我有很体面的人生。我感谢您,也感谢妈妈。我不恨任何人。”
但也一度没办法主动地去爱任何人。
除了美娜。
危峨看着儿子,叹了一口气。
“从安。你太小看爸爸了。”他说,“贺小姐很好。我很满意。”
危从安拿出手机对准危峨。
“干什么。”
“请您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我录下来。今后您若改口,这就是证据。”
“说实话,我并没有你妈那么满意。看她的样子,恨不得当场就要叫窦雄冲杯茶出来,贺小姐端给她喝了立马改口叫婆婆。”危峨继续道,“你妈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如此天真烂漫。所有贺小姐的信息应该由你主动告知,或者由她来问。你们都不动弹,只好我又来做这个丑人。”
危从安不语。
“关于贺小姐,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吗。”
“您想知道什么。”
危峨拍了拍儿子肩膀:“我相信你有分寸。”
“别太相信。”
他的儿子也是非常英俊,非常聪敏,非常有个性。
危峨心想。
若是这位贺小姐没有家道中落,就完美了。
但人生总不可能十全十美。
“好好工作。好好恋爱。年青人这个时候不边打拼边享受,更待何时。”
儿子稍作感动,老父亲又来煞风景:“在你的计划里,我几时可以抱孙?你们两个生的孩子不会差。”
危从安扭头就走。
危峨回到车上。
老庹道:“嫂子给我打电话了。现在回去?”
危峨道:“前面停一下。对,就停在这里。”
路灯下一排垃圾桶。
老庹降下车窗;危峨将斯蒂尔的纸杯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杯子在垃圾桶的边缘磕了一下,掉在地上。
老庹当做没看到。危峨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笑一声。
“去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