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蝴蝶的明天 06(2/2)
圣诞长假过后的合伙人提名会议上,危从安落选了。新当选为合伙人的JeffHanson在办公室里开了香槟和团队庆祝,他并没有和大家一起过去祝贺——他并不想让JeffHanson看到自己,就想到这次的胜利是有人拱手相让。
他的沉默和回避落在旁人眼中,是功败垂成的痛苦。
其实不是。
反正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他团队里有两个新来的助理对他非常失望,新的合伙人名单一出来就请辞,转投他人麾下。
危从安没有挽留。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不担心。
但这事并没有结束。合伙人的闭门会议上都觉得危从安的状态不对。这和带着两百亿从格陵无功而返那次完全不一样。他们一致觉得他放弃麻省市场这个决定不正常,认为应该强制他去做心理评估并完成课程。
没错,他们一开始是为了增加TNT的多样性才招募了危从安。他们的风投经理有各种肤色,各种性别,各种取向,唯独招募不到一个出类拔萃的亚裔男性。他们通过猎头联系了闻柏桢,但后者以不能适应美东的天气拒绝了,然后以客座教授的身份推荐了刚刚毕业的危从安。
危从安出现的非常及时,简历也很漂亮,除了经验不够,基本上无懈可击。他们招募了这位哈佛商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但说实话他们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本来也就如此,总把政治正确挂在嘴边上的人其实最容易陷入刻板印象。但是很快危从安的表现让他们刮目相看。他领悟力很强,判断力和行动力也远远超过了同期生,参与的几个项目都完成的非常漂亮,第一个由实习生转为正式员工开始自己主导项目,毫不意外地他又用了最短时间升为资深级人士。
虽然他升的很快,但不代表他没有遇到过挫折。他也被陷害过,但很快他就知道哪里有陷阱,同一个地方不会跌倒两次。更令人佩服的是,在工作中他从未利用或刻意掩盖自己少数族群的标签,这是非常难以把握的一种微妙平衡——他很聪明,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招募。
不过现在还有人这么想吗?
当然没有。
他曾是政治正确的一部分。但现在他是TNT的中流砥柱。每个人都很清楚,接下来他会是TNT一百二十多年历史上最年轻的合伙人,搞不好还会成为史上第一个亚裔执行合伙人。
正因为如此,他们不想失去这张王牌。
TNT现任执行合伙人是个意大利人,五十多岁的年纪,小小的个子,走起路来充满了活力。TNT的23名合伙人中,他并不是实力最强的,也不是资源最多的,但圆滑又幽默的他很懂得平衡来自于各大财团的势力,结果就被推上了这个位置。
当然按他自己的说法——他请他的黑手党亲戚把马头送到了每个合伙人的床上,没想到这一招现在仍然有用。
他在TNT干了三十多年,危从安刚被招募进来就是在他的团队实习,可以说是他看着一路成长起来,从一个青涩的实习生,被时间慢慢打磨,渐渐成为一位沉稳狠决的专业人士。他非常欣赏危从安,因此极力说服了其他人,由他先来谈一次,搞清楚是否有隐情。
他将闭门会议的内容都原原本本地讲给危从安听了,很认真,没有调笑:“Ifsoohreatenyou(如果有人威胁你),tell(告诉我).Ifigureitoutforyou(我来帮你解决).”
JeffHanson和危从安交换项目的时候也狐疑地问过原因,他说没什么,私人理由。JeffHanson今年势头很好,也确实想争取合伙人的位置,所以再三考虑后同意了。
但是在一直非常支持他的执行合伙人面前,危从安不能用一句轻飘飘的私人理由就打发了。否则他可能真的要接受强制性心理疗程。
所以他说了真话。
“IfelllovewithaBostongirl(我爱上了波士顿的一个女孩).”
“Goodforyou(很好啊)!Goaher(去追她)!”
“Sheisybestfriend’sgirl(她是我最好朋友的女朋友).”
执行合伙人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他知道危从安没有理由去骗他。意大利人有浪漫的天性,为了女人不要江山他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对于这种爱情修罗场他实在是没有内敛的亚洲人那么有经验,也很难共情。
“Maybe(也许)...”
“No(不行).”
意大利人沉默了。最终他决定要尊重危从安的感情,并尊重他选择的处理方式。
“...Fe.Iwilltelltheyouwerethreatened(好吧,我会告诉他们你被威胁了).Iftheyneedana(如果他们需要一个名字),whieisbetter(哪个更好)?Berjhen·WorPatrick·Sh(闻柏桢还是辛律之)?”
“Whatever(随便吧).”他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起身离开。
“Wayne.”意大利人叹了一口气,叫住他。
“HopesodayshewilloveoutofMassachetts(希望有一天她会搬离麻省),”他说,“oryourheart(或者你的心).”
一月下旬危从安的团队有三名新人加入。同时他们拿出了新一年的计划书,一切都步上正轨。基本上同行都已经相信了他放弃麻省风投市场真的只是策略调整,换句话说,是被人下了黑手。
闻柏桢和辛律之替他背了这么大一个锅,也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出来解释。
他们在不知道他的秘密的情况下,同时选择了替他掩饰。
为了这份尊重,他也要和闻柏桢换个地方继续好好地较量一番。
那是很普通的一个早上,他从衣帽间走出来,垂着眼睛,一边戴手表一边照例问了一句今天的天气。
起居室里传来一把充满朝气的温婉女声。
“今天没有雨。”
他浑身一震。
这是她的声音。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更不知道是自己心跳的太厉害,还是走廊在摇晃——起居室的桌上放着SuperHo最新的中控系统——他作为投资方的代表,正在参加3.0版本的内测。
圆柱形的立体透明屏幕内,投射出贺美娜上半身的影像,是她在自由之路上的模样。
“好好工作。”她和他记忆里的别无二致,可爱地笑弯了眼睛,“大小姐想要王冠。”
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家里。
“主人,惊喜吗!”SuperHo的声音里充满了雀跃,“在过去的五十六天里您使用SuperHo的投屏系统观看了这条影片超过一千次。所以我剪辑拼接了一些片段做成三维影像,让主人的女主角来为您预报天气和加油。”
“我在云端没有搜索到她的资料。如果主人能提供更多素材,我可以创造一个完美的——”
谁叫它自作主张?!
物似主人形。连他的智能家居系统也学会了越界。
危从安几乎想也没想就厉声道:“删掉!删掉!”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扑过去捧起SuperHo:“不要删不要删——”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手心里变成无数光点然后湮灭。
SuperHo小声地道歉:“数据已删除。主人请不要生气——”
一阵尖锐的电子杂音之后,生硬的系统女声响起:“指令错误。错误代码xxxxxxx,已记录上传。现在重新启动SuperHo3.0内测程序。预计耗时13秒。”
13秒后,SuperHo回来了:“主人您好,我是SuperHo,您最忠诚最贴心的智能管家。现在是东部时间上午七点三十五分,室外温度是……”
不到两个星期,装载着深度学习系统的SuperHo就越来越像以前那个一口台湾腔的家伙了。
对彻底清除过内存的它来说当然什么都没发生,所以仍然可以和危从安调笑,会吵出“主人怎么又是一个人回家”,或者“主人老是加班,怎么找女朋友啊”这种油嘴滑舌又毫无意义的话。
很快SuperHo通过了内测,发布了最新版本。更新后的SuperHo增加了一个新模块——中控系统会通过用户佩戴的智能手环实时捕捉心率体温声音呼吸数等生理数据,整合云端资料,通过水螅神经网络算法来调整屏幕内容。
这种人工智能与用户的深度互动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争议,但也毫无意外地获得了极大的热度,不少KOL在社交平台上晒出了自己与SuperHo互动的短片,有温馨的:自闭症患者一次次地伸出手指触碰屏幕上的花苞,花苞也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盛开;有搞笑的:一对青少年在沙发上亲热,SuperHo像个操心的妈妈一样,不停地投射出一枚避孕套的模样,右上角的阿拉伯数字0一直闪烁,最后忍不住警铃大作,告诉他们家里没有计生用品,是否需要它立刻订购;也有令人动容甚至落泪的:小女孩捧着SuperHo使劲亲吻父亲的面颊,而她真正的军人父亲早已在中东的恐怖袭击中丧生。
因为SuperHo而捡回一条命这种新闻更是不可或缺——中西部的一个小镇里,SuperHo在检测到独居用户心率与呼吸异常时,主动拨打急救电话,将主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这一波营销虽然贵,但是很值得。SuperHo的股价大涨,在智能家居系统排行榜上一举跃升至第三名。
危从安为TNT,也为自己赚了不少钱。
今年开局不错。
参加完TNT和SuperHo公司的庆功会,危从安回到家,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
“主人喝酒了哦。”SuperHo用一种有点讨嫌又很搞怪的声音调笑,“小~心~肝!”
危从安没有说话;整间屋子里只有中控系统在发出幽幽的光,舒缓的音乐在室内流淌。
良久,SuperHo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问他:“主人要看编号为001的影片吗。会让你高兴一点。”
没有等到回答,它又问:“……要关闭实时检测模块吗。”
还是没有等到回答。
SuperHo大胆地打开了投影系统。
是他闭上眼睛都会看见的画面,是他捂上耳朵都能听见的声音。
是他们在邦克山纪念碑的碑顶。
“贺美娜,恭喜你——”
“统统关掉。”他站起来,除下右腕上的智能手环,放在中控系统旁边,“开灯。放水洗澡。”
他不再看他为她加冕的视频。
他收回了王冠,她不会回来了。
又过了一个月,危从安在一次心力交瘁的出差回来后,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
也许是白天光临过太多次,她一次也没有来过他的梦中。
但这次他梦到她了。
梦里是冬天的格陵,在一个停车场,他牵着她的手走到一台车的后面。
“等一下。我不喜欢看到那种打开后备箱然后跑出来很多鲜花彩带气球喔。”
他笑着打开后备箱,并没有鲜花彩带气球之类她不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个圆盒放在中央。
他将圆盒递给她。
“这是你从上海带回来的礼物吗?”她打开,咦了一声,“你给我一个空盒子干嘛。”
她把盒子塞回他怀里。
“让我重新给你戴上,好吗。”
她看着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双手抱于胸前:“戴上什么。”
她一切换成大小姐模式,他就束手无策,只能乖乖认错:“我错了。”
她继续逼问:“哪里错了。”
“我不应该向你要回王冠。我太嫉妒了。那时候的我以为你除了我也在撩拨其他人。一想到你可能对别的男人也说过那种话——我就嫉妒的发疯。”
她终于没有绷住,笑着伸出两只手搓着他的脸颊:“危从安,你以前真的很喜欢一个人想东想西,想南想北……”
“什么想南想北,你又乱造词语。”
她一双手滑下来,搂住他的脖子,黑白分明的眼里盈满了爱意:“那现在呢。”
他也自然地伸出双手搂住了她的腰:“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了。”
“哦——所以,如果我现在去和别人说笑,你不会嫉妒了是吗?”
她假装不高兴,手稍微松开了一点儿,放在他肩上;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宠溺的眼神中带了点警告的意味;她撇撇嘴,又重新搂住他的脖子。
他当然也更紧地搂住了她。
“还是会嫉妒。不过不会像那个时候,不和你沟通,自己乱想东南西北。”
她点点头,认真地说:“嗯。好吧。我原谅你了。”
两人鼻尖轻摩,他眼帘低垂,柔声问她:“那美娜大小姐要不要戴上它。”
她瞥了一眼那个被两人遗忘在一边的空盒子,突然笑得很开心,一副骗到他的得意模样。
“王冠我并没有还给你啊。这只是个空盒子而已。哪有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回去的?你叫我还我就要还吗?我一直好好地戴着呢,谁也别想拿下来。”
醒来后他忘记了这个梦的大部分情节,但是那种夙愿得偿的喜悦一直充盈着他的胸腔,竟能抵消一部分现实里的痛苦。虽然之后再也没有梦到过她,至少他不再依赖药物入睡。本来这是很好的进展;但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震惊地发现她留在他皮肤上的触感正在消失。
先是现实里的,他为她加冕,碰到她发丝时的荡漾;他和她合照,搂着她肩头那种纤弱的触感;他抓着她的手腕,顶着她的腰,柔软又暧昧——都没有了。
然后梦境中的,两人相拥时的心满意足,四唇相接时的甜蜜缠绵——也都渐渐地消失了。
现实也好,梦境也好,她留在他皮肤上的印记都被流逝的时间裹挟而去,变得更加缥缈,难以触摸;一切想要抓住的尝试,都是徒劳。
时间就是这么残忍,连这点记忆都不留给他。
但至少他可以吃薯条,吃马卡龙了;危峨年前就叫他挑选几件哈佛的纪念品,他终于开口问了尺码,买了寄回去。
爱也好,恨也好,这份感情终于沉淀到了更深不可测的地方。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戚具宁来了一次纽约。
那天危从安正在办公室里一边看计划书一边盯着面前四块屏幕上的美股动向;有人在他办公室门上使劲儿敲了三下,他循声望去,看见是戚具宁倚在门口,很灿烂地笑着。
他一只手拿着一副皮手套,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Longtinosee(好久不见)。三头六臂的危从安先生,有没有空应酬一下老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