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哀而不伤(2/2)
魏逐风停步。
这位母亲眼神躲闪,犹豫不决,片刻后她看了赵明书最后一眼,便狠下心将男孩放到魏逐风怀中,“告诉陆扬,七天之内,必然要将人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魏逐风缓缓瞪大眼睛,在母亲和怀中乖巧的小生命间来回穿梭,话到嘴边,竟下不出一句承诺。
他居然在这种时候曲折而迂回地理解了陆扬。
一个人的性命无论怎样糟践,都是自己的事,大不了最后还能叹一声了无遗憾,但一旦与他人的性命连接起来,就变成无论如何也不能牺牲的负累。
魏逐风承担不了这个孩子的性命和未来,这对于他来说太过沉重。
他将贴身的软甲解下,套在赵明书身上,而后深深地朝徐慧鞠了一躬,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魏逐风将孩子藏在衣物下,爬上了扶摇殿的墙,远远眺望。
竟是一片火光,雕梁画栋,付之一炬。
赵明书的小脑袋也探出来大呼可惜:“父皇修了很久,只给陆大人一个人住的。”
一人站在院中,身姿挺立,恍若青松。
缀了一颗红珊瑚珠的望山已然出鞘,沉沉地往下垂着血,积成了一块水洼。
魏逐风的目光闪了闪,又见他身周,正是南朝皇帝赵烜,和追了他们一天的暗卫。
魏逐风从身后摸出刀,轻声对孩子叮嘱:“我马上要去打架了,别怕。”末了他发现这番简短的交代很难安慰得了谁,于是硬邦邦在其后又加了一句:“行吗?”
半是问询半是强迫完,五六岁的男孩声音还有些奶声奶气,却充斥着勇敢:“不怕!”
二人对话之间,场上形势瞬息万变。
霎那间,暗卫首领岸蔚踹翻了陆扬的膝盖,将刀抵在他脖颈上。
魏逐风搂着孩子从墙边滑下,一气呵成砍倒了近身的几个暗卫,旋即便飘到院中,离陆扬不过几步路程,近在咫尺。他威吓着将长刀置于小皇子的脖子前,挑衅地看着岸蔚。
还想往上扑的侍卫紧急停下,胆战心惊地观察着这番对峙。
魏逐风用刀柄戳了戳赵明书的细软胳膊,凶恶地指示道:“说话!”
赵明书的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河流,放声大喊:“父皇!”
皇帝青筋直跳,眼见着这两人渐渐向宫墙边走去。
陆扬在岸蔚的拉扯下不断被拖行。
尽管这位暗卫首领看上去十分镇定,陆扬依旧感受到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刀,正在不断颤抖。他本人倒是十分淡定,遥遥在混乱里与无缘折返的人对视了一眼。
心领神会,不必多言。
他动了动口型:“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王光焦急地等在侧,只差一点,他们就能登上离京的马车。
一行人缓慢却坚定地移动着,就像是跨越艰难险阻的一群蝼蚁。
形势转换只在一瞬间。
陆扬用全力咬穿了岸蔚的手指,以非人的骨骼弯度挣脱了束缚,接着岸蔚的惨叫将自己甩飞了出去,与此同时,魏逐风仿佛能察觉到他将要行动一般,迅疾几步,展臂接住了他。
而陆扬接住了赵明书。
皇帝徒然地跟着这群反贼。
陆扬还会懂得自救,而他这边的人质胳膊肘却向外拐了十万八千里。
他努力探头,想去看他的小儿子是否心存一点愧疚,却什么也看不清。
有人心急如焚地喊道:“陛下,您的手,还是赶快包扎一下吧。”
那只注定要废了的手,瘫软着垂在一旁,如同一滩没有生命的肢体。跟在一旁的御医瞧着,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既心急又心慌。
“陛下。”三人登上马车,陆扬却回首喊了他这么一句。
皇帝应答道:“太傅。”
他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进京途中,骤升波澜,被强梏压臂,眼见只有肉体受到摧残的人,被灌下了一种药。
失去感官,封闭肢体,却不麻痹精神,像是困在一具无形的棺材里。
更可怕的是,惊慌过度的人们,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报复,居然将药下过量了。
过度滥用,形成中毒,一系列的连锁效应,而后为了弥补缺失而拼命反其道而行之、完全不考虑长期寿命的状况下——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而化脓的箭伤,几个蹩脚的江湖骗子,试图力挽狂澜的蠢货,迟迟不敢下决断听之任之的赵烜,连带着给予鸩酒药性相冲的穆姚。
他们每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做,又全部做了微不足道的那一步,几乎将他的武功全部废掉了。
真的非常荒谬。
风吹拂着头发,他觉得视线很清明,仿佛钟鼓楼上,能够看清上京城中的一切。
很平静,甚至后知后觉有种即将解脱的快感,并不哀怨。
陆扬飞快地瞟了一眼赵烜被废掉的手臂,又看了一眼被宠溺上天际却没有站在他身边的赵明书。
赵烜远远见火光里的人轻声笑了一下:我记得昔年“先帝邀我教你习字时,你说,是不是可以唱首歌给你听。其实在我眼里你和赵明书没有分别。你从来没喜欢过我,也从没爱过你儿子,你只是害怕,害怕他变成悠悠众口里烂泥扶不上墙的残废,害怕像你幼时一样被忽视,被当作一枚弃子,被亲生母亲漠视。之所以看上去痛心疾首,会显得你好像还有爱人的能力一样。”
“人生来该居于人上,哪怕硬生生揠苗助长的人也一样,你现在已经站得足够高了。”
“赵烜,现在有人唱歌给你听了吗?”
皇帝呆愣片刻,踉跄了一下。
比起赵明书被劫掳时,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可陆扬却莫名觉得,这更像他原本的模样。
陆扬说:“该偿还的命我已经偿完了,从今而后,陆扬只是陆扬。”
他作了此生最郑重的一个揖:“得蒙先帝与当今礼遇,臣愧不敢当,今废为庶人,此生不入上京城。正如承诺所言,今生我不会再用这个名字。”
马车驶动,皇帝才大梦初醒,连忙跟上去几步路。可惜晨光熹微,那车逐渐隐没进光里,便再也看不见了。
“我没来的时候,你们在那间密道里,聊了些什么?”魏逐风问道。
是先帝慧眼识英才,托付重任,还是当今少时也曾礼待恩师?
陆扬没有答。
于是魏逐风也就不再纠结,他推开半展车帘向后望了望,竟是一路坦途,无人阻碍。
他舔了舔嘴里的伤口,如释重负地笑道:“这孩子睡得可香了,贵妃娘娘说,让你七天之内全须全尾给她还回去。”
陆扬闻言瞧了一眼,“哦。”
“帮个忙吧,本来都接上了,方才接了你一下,好像又脱臼了。”
陆扬“手起刀落”地一拉。
“咔——”
车厢内放出好清脆的一响。
陆扬终于没忍住笑了一下。
过了好久,他忽然低低地问:“小殿下,我真的已经还清了吧。”
狼狈的青年没有一丝犹豫,道:“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