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杯盏狼藉(2/2)
哦,柔和什么的果然还是错觉。
这位年轻皇帝先替他倒了杯茶,以视拳拳关爱之心,而后坐了下来,言辞恳切:“太傅的身体如何了?”
他擡起手想去摸因病态燥热而鲜红的耳垂,并为此感到惊奇而痴迷。
陆扬的手指在接过茶杯后虎口处裂了个破口,血迹蔓延出来,污了雪白的杯壁。他“呀”了一声,将裂开的伤口在皇帝面前晃了晃,顺势躲开那只手,“老毛病了。”
皇帝青筋直跳:“寒毒竟会如此?”
陆扬不欲解释太多,很是苦中作乐地温和以对:“见笑。”
皇帝忽然便安静了。许久,他说道:“太傅一向是好看的。”
陆扬受不起:“您不必这么叫。”
“朕七岁时初见太傅,便是在御花园中。身姿飘逸,白衣胜雪,朕还以为是天上的谪仙。朕当时便觉得,世上应当是没有比太傅更好看的人了。”皇帝浑浑噩噩,追忆往昔,“先帝对我说,此人叫陆扬,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不过不是请他来指导太子笔墨,而是来传授武艺的。朕便想,这人看着像是有武功的样子吗,大概就是一个绣花枕头罢了。缘分难忘,不想竟过去了那么多年。”
陆扬很配合地陪他一起擡了擡袖子,礼貌问道:“陛下有正事吗?我眼下还有差事在身怕不能叙旧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他一把甩开茶盏,喃喃道:“那杯酒你喝了吗?”
陆扬眯了眯眼睛,确认酒中无毒,戒心微微擡起,终于变得不是那么无所畏惧了。
然而他却发现,他开始正色,提起话头的人却像陷入了一片缓缓下陷的流沙里,眼神痴痴发懵,并不如神志清明。
陆扬琢磨一会儿,大胆发问:“敢问陛下有这失魂症多久了,怎么一见小人便发作?”
“你!”皇帝猛地站起,又痛苦地捂住脑袋,“朕不与你计较这些。”
陆扬的神情变得复杂。
他其实一直不看好赵烜。
这个帝王之位,不过是因为一直凌驾于其上的兄长一个接着一个病逝,才像丢包袱似的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的母亲是宫中品阶中庸的妃嫔,他是才能平庸年龄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皇子,不背负任何期望,唯一要做的就是在父皇寿宴时送一份不如大哥二哥勉强算说得过去的贺礼,打着哈哈说才能不足,向外界证明自己还活着,仍能够获得封赏和外放,就足够了。
突如其来的权力,突如其来的责任。
他没有能独立处理事情的能力,就像为了得到什么而拼命扯桌布的小孩。最后杯子碗盏全部洒落一地,摔得面目全非,仍旧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很正常,因为他没有被偏爱过。
哪怕是像海晏清培养陆扬一样病态的培养。
但这世上不被偏爱的人也还有很多,不是谁都像赵烜一样懦弱。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陆扬心底最坚硬的部分奇异地软了一下,就像重新获得了结束谈话的勇气和力量。
尽管周身弥漫寂寞,他也不想和旧人叙不愿意提起的故旧,那股力量促使他直白地宣泄着:“臣这一生只此一个心愿,别无他求。若陛下一心眷顾孝道,那便与微臣来打个赌,看看是臣先死在阴谋诡计的刺杀里,还是陛下先能堵住悠悠众口。”
“太傅可否跟我去一个地方?”
陆扬冷眼相对,不置可否。
对峙片刻,皇帝弯腰抓住陆扬的衣袖,使了狠劲将他拽起,拖着他到了墙边,扣动了暗门。
如若盘算着位置,此处应当是囚禁他三年小院的后墙。
陆扬:“原来此处还有一间密室。”
“朕在修缮扶摇殿时,时时期盼着你能住进来。”皇帝点燃墙上的火把,眼神痴迷。
眼前被突如其来的火光迅速地晃了片刻,陆扬眼角干涩,一睁一闭竟滑出半滴泪来,泪痕垂落在眼周,显得双瞳格外破碎凄怨。
他撑住石壁,仰头去望。
竟是皇家的灵牌。
他一个一个数过去,只觉得这些没有生命的木头在朝他奸笑。
数到木材最新的那一个,陆扬缓步上前:“历代皇家陵墓并不在此,祭祀等礼仪也该在宗庙,你私自在宫殿里设灵堂,供奉牌位,有何意义?”
“先祖长眠之地当然不在此处,只有一人除外。”
陆扬心念一动,猛地打翻那座木牌,只见其下有个油光锃亮的骨灰盒,想来应当是被人摩挲过许多遍。
他怔了许久,皱紧眉头:“你把你亲爹烧了?”
皇帝大笑道:“太傅,这样够不够?”
他眼中烧着疯狂的火焰:“足够平息你心里的怨愤吗?”
“你疯了。”陆扬冷冷地注视着那块骨灰,“只有活人才有意义,死人是还不了债的,不必自欺欺人。”
说罢,他转身离开,只觉脊梁骨一阵发凉。
密室的门被推开,从外向内的一阵穿堂风,熄灭了墙上的蜡烛,狭窄的甬道顿时阴森极了。
陆扬不欲多看,只是他离去时忽然听到了甩鞭的声音。
一声一声,抽在了某件硬物身上。
“咔——”
仿佛是人的骨头一截一截断开。
陆扬的心紧跟着那点森寒隐隐震颤,一声不吭,走出殿外。
先是缓慢步行,接着一步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他无言地开始奔跑,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陆扬喘着粗气,猛地停下,耳边仍是翻飞的碎肉和鲜血。
死人烧完了才是灰,只有活人才有骨血。
他背过身,跪倒在地,蓦地吐了几声。
“朕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一个没落的声响,传递着最后的让步。
陆扬说:“你的条件呢?”
赵烜好像快疯了,他指着自己的脑袋,仿佛透过皮肉指向多年前就已经腐烂的森森白骨,粲然一笑,坚定不移地说道:“陆扬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