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问道三千(2/2)
他从心底油然而发说的那些,也许并不一定是撩拨人的玩笑啊。
呼吸声越来越重,他鼻子一酸,蓦地站起身来,走向被父母责骂泫然欲泣,但是始终坚定从没有放弃防抗的小姑娘,她坚守着自己的信仰。
“少少,你想要继续上学吗?”
悬而未决时,陆青岚一锤定音。
他弯下腰将手掌落在小姑娘肩上,像对待一个拥有成熟心智的成人没有半分敷衍,他的声音流水一般温和坚定,一如其人:“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想听你自己说。”
我想听你自己说。
魏逐风倏地回过身,眼里是遮天蔽日的动容。
“娘。”
身高不足成人半身的小姑娘像一棵尚未长齐的麦苗,肩背薄得吓人,仿佛一阵大风刮过来就能把人吹倒。
她跪下,又郑重地站起身,如此拜了三拜,“我是真的想要走出这里。您看。”
学堂远在三千长阶之上,此刻松涛如怒,云海飘渺,遥遥相望能够看见炊烟袅袅,紧邻山顶的小村庄。
它们就像是胞宫和母体,由一条纽带紧密相连。
她的母亲在此时应当淘好了米,下锅炒第一盘菜,他们不与外人交往,山中气候变化已经不适合饲养牲畜,非年节的时候他们见不到一点油腥,因而炒得都会是素菜。
她带着一个小篮子在越来越昏沉的天气里走一段不算远的路,去给地里的丈夫送饭、水、蓑衣。
下雨的日子越来越频繁,河道越涨越高,她开始担心明年的收成,村子的未来。
她始终瞧着那个古怪的洞窟,动了微妙的心思,可怎么都张不了口。
她说着人不能忘本,不能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偶尔飘忽的目光却落在了角落里那台破破烂烂,掉了零件一天产量不足一匹的老式织布机。
她会在月初女儿归家时尽力准备好女儿最爱吃的东西,一边斜着眼睛咒骂她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一边悄悄竖起耳朵听她在饭桌上眉飞色舞讲述明顽所传授的知识,各类天南海北的侠客传记,晦涩难懂的古书。
横山是世上最会制作机关术的地方,可就连惊动天下的绝顶秘术也逃不过被人遗忘的一天,深潭的齿轮也早已经渐渐生锈了。
这副流畅、自成一派、早就积弊难返的齿轴,从他们以为有生之年必然轮不到自己一辈,拼尽全力供上神坛的明顽学堂开始,从那座紧邻村庄的高山开始,从下一辈的人心日渐分割站在父母们对立面开始,终于坍塌了。
少少仿佛可以看见母亲的一天,一月,一年,周而复始,毫无意外地朝既定的结局奔袭而去。
可她也仿佛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将她送到山上,让她听从夫子的教诲,不要惹事,不要乱来,要对得起父母的培养。
他们把小姑娘小伙子送到枣榆最高的山峰上,变得不偏一隅,开阔渺远,却残忍地告知,你们成为不了任何人。
你们要守在囚笼里日复一日,如同我们一样。
“我不愿意如此,您也是这样吧?”她仰起头,是一双未经磨难的眼睛,保有着最原始的天真和期待。
“陆大人说,不必去追问他的意见,他想听我自己说,我说了,你们也听见了。”
“小姑,”一个年龄稍大些的男孩开了口,他的肩膀并不浑厚,声音卡在了童声与少年之间,如同一层粗糙的砂纸在喉咙中滚动,偶尔还会走调,可是他尽力让自己变得专注而正式,“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这里,如果能与他人交手你会成为坊间最好的绣娘。”
“爹,你不是也说过吗?庄稼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无论使用何种肥料都很难长势喜人。”
场面僵持着,学生互相对视着直言不讳,但许多大人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
“你在说什么呀?神使大人会惩罚有异心的人……”
“别骗人了,披着白色披风就以为是什么神使吗?我们早就知道了,你们轮流扮成鬼神专挑日子在村里乱转,就是为了吓唬别人。如果是你们从今天开始才有的异心,又怎么会因为我们几个小孩说的话松动呢?靠巡查的威慑……”男孩正反驳着,早早便大胆地从玉凤婆婆的袖子里掏出了用来假扮的披风和面具。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一声不吭。
“婆婆,您说呢?”几个村民扯着她,声音抽动着。
她的眼中散发着沉静的光,一抻胳膊,露出一道图腾。
魏逐风一眼便认出,那是刻在入口洞xue上的弓箭,箭在弦上,遥望前方。
他听见另一个清亮的声音戏谑道:“勇士的白骨,是象征着探索与勇气,你们非但没有继承勇气,反倒丑化了那位英雄,将他编作另一种恐吓的意向?”
陆青岚沉得住气,更压得住场面。
此话一出,最后一点为怯懦的遮掩就再也无所遁形。
玉凤婆婆扯住了陆青岚的胳膊,在他面前念叨了一串无人能懂的古语。
神明大人听完,笑道:“既然无从决断,便叩问上天吧。”
他手里放着几块刻着“山鬼雷霆”的铜钱,本想轻轻一摇,算一卦吉凶。
一只能盖住他两只手掌的宽大的手,踏踏实实地握住了他的手,柔和一晃。
魏逐风道:“不必叩问,我不信天道,信事在人为。”